看不见的游吟诗人——仓央嘉措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夜里，墨脱下着大雨。打在古老的木房子，时光如流水般匆匆而逝。我来到他出生的门隅地区，挑灯夜读他的情诗。注定今夜，我与他必定来一场纸上相逢。三百多年前的往事，在夜雨声中，逐渐清晰。。。。。。。
仓央嘉措，是门巴族人。根据藏汉文史籍记载，仓央嘉措于藏历阴水猪年(公元1683年)出生在西藏门隅，具体出生地是“拉沃隅松”之乌坚岭。父亲名扎西丹增，母亲名才旺拉姆，系一信奉红教(即藏传佛教宁玛派)家庭。仓央嘉措出生的前一年(1682年)，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圆寂。掌握实权的第巴·桑吉加措秘不发丧，继续以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行事，暗中派人寻访达赖喇嘛转世灵童，秘密选定了仓央嘉措。直到1696年，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事泄，第巴·桑吉加措迫于压力，被迫公开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之事，声言新灵童已经找到。1697年，五世班禅洛桑益西在浪卡子为年已15岁的仓央嘉措授戒，取法名洛桑仁钦·仓央嘉措。
读到这里，我忽然停顿下来，望着窗外，很久很久。在三百多年前，他才十五岁，对于普通的人来说，这不具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但对于仓央嘉措，是走向拉萨布达拉宫的开始，为他命途多舛的命运埋下厚重的伏笔。与此同时，也是他的情诗萌芽的开始。这一天，千百年来的人或许已经忘记了具体的日子，但在藏族文学史上，却永远记得这个文字流芳的诗人，他的诗歌，随着他的行走的足迹，从深山里的门隅，跋山涉水走向拉萨。
他从我身边走过，他的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喇嘛。村民们站在村口，水泄不通。他们全部匍匐在地上，向门隅地区诞生的活佛顶礼膜拜。母亲也站在人群中间，只有做母亲的才旺拉姆让会流下悲伤的泪水。因为他的儿，比活佛还重。可谁能体谅一个做母亲复杂难言的心？她的目光不断的向渐渐远去的队伍眺望，眼泪不经意间落在黄泥土地上。儿呀，去拉萨的路途遥远，一路走好。想到这里，泣不成声。
仓央嘉措走几步，回头。走几步，又回头。这里的动作循环往复。他对外面的世界，如同平常孩子那样，带着无限的憧憬和向往。可一想到离开家乡，离开熟悉的村庄，离开熟悉的亲人，玩伴，心生不舍。他深情的用门巴语唱着萨玛酒歌：
“家乡的山谷静谧安适，
太阳的光芒欢乐相聚。
祝愿相聚，永不分离；
如若分离，愿再相聚。
家乡的村寨静谧安适，
我们的亲友欢乐相聚。
祝愿相聚，永不分离，
如若分离，愿再相聚。”
佛光反射在他冷峻的脸庞，酥油灯照亮整个佛堂，氤氲的佛香飘散在整个司西平措殿堂。这一刻，他换上红色袈裟，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举行坐床仪式。台下的每个人心事不一。年少的仓央嘉措，涉世未深。他不知道，有一场巨大的阴谋酝酿已久。权力之争和拥立达赖喇嘛上的意见分歧，第巴与当时的驻西藏和硕特部蒙军首领拉藏汗之间的矛盾日益恶化。其实这种矛盾早在五世达赖时就已种下祸根。五世达赖喇嘛是继松赞干布之后藏族历史上又一位伟大的政治人物，他不但是黄教领袖而且很有政治头脑和政治手腕。为了使黄教在当时西藏众多的教派争斗中获胜，他迎请和硕特部蒙军首领固始汗入藏相助，一举推翻了噶玛王朝并建立了以黄教为主体的噶丹颇章政权，确立了黄教在西藏三百多年的统治，达赖喇嘛也从那时起成
了西藏至高无上的政教领袖。这时候统治全国的朱明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五世达赖料定明朝必亡，就和实力更大但还未入关的清王室拉上了关系。1642年，五世达赖派特使到盛京（沈阳）朝见皇太极，受到清室的优待。1653年，在满清取得了全国的统治地位之后，五世达赖亲自进京谒见顺治皇帝并受到顺治皇帝的册封，达赖喇嘛的封号和其在西藏的政治地位就正式确定下来。经过如此一番运筹帷幄，西藏黄教集团在清朝中央政府的统一管理之下政治上得到有力保护，军事上又有和硕特部的强力支持，其地位就更加巩固。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一个严重的后果，这就是和硕特入藏后赖着不走，首领固始汗除了掌握强大的兵权之外还实际上操纵着噶丹颇章政权。到了后来，五世达赖除了安富尊荣于教主地位之外，
政治上大有成为傀儡之势。五世达赖当然不甘心受制于人，企图排挤蒙古部落势力出西藏；和硕特也不甘心失去在西藏的既得利益，想尽力控制噶丹颇章政权。这样就在西藏上层统治者和蒙古部落上层统治者之间种下了权力之争的种子。到了1679年，五世达赖年事已高，为了预防自己死后大权旁落，就在这一年他任命桑结嘉措为藏王（据王尧先生考证，桑结嘉措是五世达赖的私生子）。这就是史书上称的第巴*桑结嘉措，第巴即藏王的意思。三年之后，五世达赖圆寂，“桑结欲专国事，秘不发丧，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之命以行”（《西藏通览》）。这时候，固始汗也已死，第巴掌握了大权，进一步排挤和硕特部势力，他和固始汗子孙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到最后终于兵戎相见。仓央嘉措就是在这种上层权力斗争日益加剧的形势下出生并终其一生的。
平静的布达拉宫，实则危机四伏。血腥的味道，蔓延至整个布达拉宫。我看到仓央嘉措的生活，青灯黄卷，浩瀚佛经，打坐，念经。并在着名学者桑杰嘉错的直接培养下，学习天文历算、医学及文学等。他经常怀念过去门巴族的生活，他觉得门巴族的生活美学，都是写在情歌上的。让他如此怀念门巴族的生活是因为，门巴族长期生活于喜马拉雅山东段南坡的门隅地区，直到20世纪50年代，门巴族社会还保留着较多的原始村社残余，内部贫富悬殊不大，没有等级划分和阶级对抗；婚姻和家庭方面，门巴族男女地位平等，男女之间的恋爱和婚姻自由。一首门巴族民歌唱道：“东北的山再高，挡不住天上的太阳；父母的权势再大，定不了子女的婚缘”，便是这种青年男女能自主婚姻的真实写照。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让仓央嘉措从小种植了放荡不羁，追寻自由的种子。在某种意义上说，仓央嘉措的悲剧性命运也正来源于此。他体内的不安分，让他无法忍受被众人仰望的活佛身份。他想出逃，他想从布达拉宫这一樊笼里潜逃出来。他已经厌倦了清一色的喇嘛，厌倦了暮鼓晨钟，他对陌生之地存在向外之心。所有冒险的本质，都是为了逃离原本的生活。
在一个夜晚，从布达拉宫的窗户望去，酥油灯点亮了满城星光。他实在无法按捺住出逃的双脚。我在酒肆中，与他相逢。借着青稞酒，他说了一大堆在宫中的繁琐之事。于我们平民而言，布达拉宫是所有朝圣者仰望神灵的天堂，但在他心里，那里却是人间的囚牢，政治机器的容器。他一杯杯接着喝，仿佛只有夜幕时分，他才卸去一身圣洁的袈裟，恢复他内心真实的样子。他对酒当歌：
薄暮出去寻找爱人
破晓下了雪了
住在布达拉时
是瑞吉仓央嘉措
住在拉萨城里时
是浪子宕
桑汪波。
宕桑汪波是仓央嘉措在拉萨城里活动时用的化名。在宋代有浪子柳，长年在每个秦楼楚馆，吟诗作赋。无独有偶，在清朝统治下的西藏，有仓央嘉措。一样流连于酒楼饭肆，轻歌曼舞。虽然他们一个是浪子，一个是活佛，一个在宋代，一个在清朝。但相同的是他们拥有同一样放荡不羁的灵魂，生前不被众人认可，但死后照样文章千古事，光焰万丈长。
“在那高高的东山顶上，
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美丽而醉人的容颜，
时时荡漾在我的心房。”
他唱出这一首歌，我已从他发亮的眼神中读懂了复杂难言内心。我反复劝说他，但我的好意提醒遭到他的拒绝。或许人在年少时难免轻狂，更何况是一个生长在自由的门巴族的汉子。他深知自己不能像凡俗人一样靠近爱情，但爱情的力量实在让仓央嘉措明知道是一场幻灭，但他依旧选择一场飞蛾扑火。这样的决绝，带着压抑许久的反抗意味。我知道，他不想再做政治的傀儡。他内心的焰火已经膨胀到将要爆发的千钧一发，只有有一条导火线，足可以将他所有的怨愤如滔滔江水般为之倾泄。‘
“我天黑出去／归来已黎明。”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但他毕竟不是佛祖，还是被人发现他逃跑的蛛丝马迹。第巴桑结得知后，前来好心规劝，仓央嘉措拿出刀子、绳子，表示如不能如愿他就自杀，第巴束手无策。仓央嘉措的以死相逼，得到他想要的初步胜利。到了1701年，清朝皇帝、拉藏汗、以及蒙古部落首领等决定制裁仓央嘉措，同时宣布不承认他是真达赖。面对这种严厉制裁，仓央嘉措早已预料会有这一天。这是一个酝酿已经的阴谋，他没有想过要屈服，或投降。他去日喀则，找到五世班禅罗
桑益西，跪在札什伦布寺门前，呼天叫地，大声地明确宣布：你给我的袈裟我还给你，你加在我身上的教戒（比丘戒共253条）我也还给你，黄教的教主我不当了，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我听着这一句话，天地忽然一声响雷。我站在那里，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仓央，他所有压抑在内心的真实声音，把面前的五世班禅惊吓得浑身发抖。他无法相信，经他手里剃发受戒的六世达赖，竟然有一日，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放肆。千百年来，西藏的宗教体系已经形成一套完整的运作体系和维护贵族利益的保障制度，任何越过宗教意志的人，必将遭到应有的惩罚。
1705年，第巴*桑结集结卫藏兵民准备武装驱逐拉藏汗，因为谋事仓促反而被拉藏汗所俘并处死。第巴死后，拉藏汗立马上书清廷，历数仓央嘉措的种种罪状，请予废黜。康熙皇帝看了后，要求将仓央嘉措押回京师受审。
读到这里，我不禁停下来，凝视许久。窗外，三百多年前的雨还在淅沥沥的下，三百多年的故事还没完。与伦理纲常，道德教化一样，宗教对活佛的约束力如同一把沉重的枷锁，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政治形态的意志所在。在政教合一的西藏，宗教的压力赋予了政治的力量，来得猛烈，带着强制性质。“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不负如来，不负卿。始终不能两全。当时明知道飞蛾扑火的命运，你为什么就不肯停下来皈依佛祖呢？仓央呀，仓央。你太过于固执，太执着于内心对自由的向往，对人世间七情六欲的拥有，以致你引火自焚。
关于仓央嘉措未死于赴京途中的说法，以蒙古喇嘛阿旺多吉所着《仓洋嘉措秘史》最为详尽。《秘史》中讲：仓洋嘉措被钦使解至青海的堆如错纳时，皇帝圣旨到，斥钦使办事不周说：“尔等将大师迎至内地，安置何处？如何供养？”因之钦使惧罪，乃暗放仓洋嘉措子身过去。之后，仓洋嘉措经安多、康区，前往四川峨眉山，受到寺中僧众热情款待。然后于解往拉萨途中脱逃，乃远游尼泊尔和印度，复经聂拉木、定日、门域、工布、塔布返回拉萨。被人认出返回藏区，经理塘、巴塘而到拉萨。又往山南朝拜桑耶、昌珠等寺庙。不料为拉藏汗所知，派人捉获，，因此存身不住，乃远走高飞。先后巡游于青海、蒙古等地。１７１７年，游历北京，半年后返回蒙古阿拉善旗，以此为驻锡地而活动于蒙古、青海一带。１７４６年圆寂，终年六十四岁。
他的死，有多种说法，难以得到一个公认的明确说法。但重点不在于他在哪里圆寂，相反这种模糊性，更增加了阅读仓央嘉措人生的神秘性。他终于可以完成今生做活佛的历史使命，可以投奔于来世的平常百姓家，来世他不要做活佛，他只要做一个普通人。最好还能在门隅，生于门巴族。这样才能符合他的天性，他的情诗，依旧成为重要的生活内容。
有一首藏族民歌唱道：不要说仓央嘉措／找情人去了／如同自己需要一样／他人也同样需要。“仓央嘉措的情歌不但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更是对佛教禁欲主义的公然宣战。他和他的情歌的价值就在于对人性的宣泄和呼唤，这在当时政教合一的农奴制的西藏无疑是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掠过头顶的惊雷，让那些匍伏在佛的脚下（实际上是宗教政权下）的众生意识到自己作为人存在。”
我想到祝勇所言，任何一种宗教，无论有多么深刻的教义，进行着多么善意的教化，若不能与人性与灵性相结合，它迟早会因失去人心的滋润而零落或枯萎。宗教固然需要持久严格的修行，但它同时也不应仅仅只是一种专业，停留于对古经的解释和破译中，把经典当成教条，把虔诚变成迷信，而应蕴含于日常生活中，蕴涵于任何形式的内心修炼中，将所有苦难的众生，统统包容进来。
他这一辈子，是活佛的身份成就了一代诗人，没有活佛的身份，他不可能经历别人更多的坎坷。他的经历，在纸上吟唱一曲曲生命绝唱。那些爱情，是他不可获得的，而正是无法得到，才产生了如此缠绵的情诗。而同时，活佛的身份让他这后半辈子流离失所，不知所踪。他命运的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偶然和身份的必然的结合体。门巴族的内在天性，让他有了一份天生的诗情。而命运的偶然，让他在现实中无所获而转向诗歌这一灵魂出口，而获得重生。
三百年后，门隅地区的孩子几乎已经忘记了门巴族的民歌。我在墨脱支教时，曾问过六年级的孩子，你们知道仓央嘉措么？他们纷纷回答：不知道。我再提示，他也是门隅地区的门巴族人。他们还是摇头，一无所知。当我问道，你们平时唱的门巴族酒歌里有很多歌词，就是他写的。孩子们还是摇头，竟回答，什么门巴族酒歌，我不会。但我会流行歌。《小薇》。。。。。。我看见其中一个男孩一脸得意，然后几个男同学便带头唱起《小薇》来，“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随后，全班同学竟然大声高歌这首歌。我不知道如何告诉这群孩子，我内心的伤悲。仓央嘉措的情诗，在三百年前“凡有饮水井处，皆会咏仓央情诗”。而且老一辈的门巴族人还会唱仓央嘉措写的诗情，他们还知道，仓央嘉措是他们门巴族的骄傲，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可现在的孩子，对仓央嘉措非常陌生，甚至一无所知。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担忧。现在墨脱通路，固然是好。千百年来的封闭的莲花圣地，已经向世人开放。随着时代的发展，现代化的信息技术已经传入这个山村，作为新生的一代，一只脚踏上现代化的进步之中，一只脚还在原始农耕社会的落后生产力的环境中，他本来身上独有的文化传统，很容易在文化的碰撞交流中，失去了原始的生命力。如同现在门巴族的孩子已经不会唱门巴族千百年流传的民歌，他们也不知道仓央嘉措是谁，再加上门巴族本身没有文字，这种口头流传的民歌，很容易在时间的长河里逐渐消失殆尽。
或许生活在别处。门巴族的孩子向往着我所拥有的大城市生活，向往着汽车，向往着超市，向往着高科技的网络。可是，这并不与自身门巴族的文化相悖。如何在现代化潮流中，保住对自身独特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加强对孩子灌输自身民族文化的认知感和自尊心，迫在眉睫。这不仅仅是门巴族需要警醒的，亦是每一个少数民族和地区共同面对的重大课题。
附记：
本文参考资料有：
《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仓央嘉措秘传》
